竹简

她的喜好来自于对自由的渴求,那种孑然一身,远离尘嚣的自由。

【枭羽】Mistletoe

吸血鬼迪卢克*幽灵凯亚

合志《白日梦》解禁,全文字数3w+  HE

感谢您的阅读,祝食用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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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在冬夜的月光下,蓝色长发的幽灵笑眯眯地从阳台跃进酒庄老板的卧室,取过赤眸吸血鬼腰侧的匕首,虔诚地请求对方赐予自己一个死亡。


Mistletoe 槲寄生  

传说中槲寄生的枝条给神明带来了死亡,自此以后,人间的爱人们要在槲寄生下亲吻。 

 

01 死亡与梦境 


如果说蒙德的酒是这个国家的最华美的宝石冠冕,那么晨曦酒庄便是这顶冠冕的打造者。 

一年一度的鉴酒晚会今年终于轮到了晨曦酒庄举办,蒙德各行各业敏锐地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挤破了头也要谋得一份入场的资格,晨曦酒庄的主人,那位高深莫测的莱艮芬德家主,罕见地在酒会上露了面。来宾们纷纷为晚会上举世罕见的诸多名贵藏酒瞠目,运气好的兴许能与这酒庄老板谈成几笔时下流行的红酒期货合约,运气差些的也能在品酒一事上尽兴而归。 

等到酒会落幕,上千盏烛台被庄园的女仆小姐依次吹熄,就已经是过了午夜的事了。宾客散尽的幽深古堡再度隐于黑暗,沉没于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迪卢克在戴着皮革手套的右手搭上黄铜门把的那一刻便察觉到了不对,他不动声色地打开门,午夜寒冷的风在开门的一瞬间扑面而来。显然,有人打开了他房间的窗。 

吸血鬼不喜欢被人擅自闯入自己的领地,迪卢克森白的獠牙在唇角显露出来,左手拇指下意识抚摸着腰侧兽骨打磨的锋利匕首刀柄上镶嵌的宝石,他迈进房间背手扣上了门,猩红的眼眸眯起来,那道细长瞳孔锐利如剑。 


“今晚的月亮真是漂亮。” 


蓝鸢尾色长发的青年如同精灵一般踏上陈旧古堡的飘窗,薄雾般的白纱窗帘扬起来,将他的面容隐在一层月光间看不真切。 

“晚上好,莱艮芬德公爵,或者你更喜欢迪卢克老爷这个称呼?” 

迪卢克在听到这声音的瞬间僵住了身子,他有些质疑一切是不是因为今晚的陈酿葡萄酒酒性太强以至于让他产生了太多错觉。 

窗外的青年赤着脚悬在空中,足尖呈现出一种水晶似的半透明质感,带着幽灵独有的虚幻飘渺,脚跟轻巧地在象牙白的阳台雕花栏杆上轻敲,仰起头看向墨蓝天空。 

“明天就要下雨了。” 

他往外望着皎洁白月周围云层中晕开的一层流光,笃定地说。 

迪卢克大脑在一瞬间如同锈蚀的齿轮咯吱咯吱着开始运转,传来令人耳膜刺痛的尖锐噪声,他没有明白过来这只幽灵说了些什么,对方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到他这里都变成了模糊又熟悉的音节,与百年前的记忆疯狂共鸣,成为脑海中无止尽的回音。 

“凯亚。” 

古老的吸血鬼尚未来得及细想,便已然脱口而出了一个名字,声线细微地颤抖着,鸽血宝石般的深邃双目放空般看着阳台栏杆上那离开人世已久的游荡孤魂,一直看到游云遮掩月光,又到月光重新穿过被风吹薄的丝缕云层。 

 

“凯亚·亚尔伯里奇。” 

 

不请自来的客人后知后觉地回过头,看向城堡的主人,开心地笑起来,连带着纤长的眼睫一同亮晶晶地弯成月牙。“凯亚。”,他轻轻重复了一遍,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轻快地抬起头。 

“对,我是这个名字,老爷,我们原来认识吗?” 

迪卢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站在那里怔怔地望着他,下意识点头,随后又迟疑着摇了摇头,最后两个人在月光下相望无言,在一片沉默中度过了尴尬的一刻钟。 

最后大概是意识到迪卢克没有率先打破沉默的意思,于是凯亚笑眯眯地讲了个刚想出来的双关冷笑话想要缓和气氛。 

“优雅高贵,对出身总是讳莫如深的古堡主人,晨曦酒庄的当家,居然是只在历史上绝迹已久的吸血鬼。这可真是……不能见光。” 

非常不好笑,但是因为双方都不会觉得尴尬所以没关系。 

被调侃的当事人细不可闻地发出一声低叹,随后脱下礼服外套整理好随手放在扶手椅背上,在转身的瞬间收拾好了破碎的仪态。他优雅地坐下,叠起腿,两肘支在膝盖上双手交叉,身体微微前倾注视着窗边的幽灵青年,血色双眸清亮而锐利,犹如雪山间狩猎的鹰隼。他清了清嗓子开口,语调矜贵疏离。 

“那么,不知亚尔伯里奇先生前来拜访有何贵干?” 

“啊,您不说我险些忘记了。我是来向您祈求一个恩赐的,迪卢克老爷。”他笑吟吟地拍拍手,从雕花栏杆上跳下来, 

幽灵清了清嗓子,单手背在身后,右手装作捏着无形的丝绸手帕的样子在空中划过弧线,弯下腰向迪卢克行了个上世纪标准的贵族鞠躬礼。 

“我虔诚地、卑微地向您请求,请求您赐予我一个死亡。” 

那声音干净而又飘渺,像是裹挟着午夜时分的冷冽寒风,却散漫慵懒地如同傍晚笼罩在夕阳中的橙红色街道上吟游诗人随手拨弄出的一段漫不经心的松散曲调。 

“这对您来说轻而易举,对吗?”青年冰晶似的眸子热切地看过来,睫毛上下忽闪了一下,抖落出满心未加掩饰的期待来。 

“当然,在我死去之前,我会支付给您任何您想要的报酬,先生,财富、权力,或者是——无穷无尽的鲜血?” 

他装模做样地皱了皱鼻子,做出语调上挑的轻浮感叹:“哦——” 

“您似乎是个坚定的素食主义者。” 

同样老练沉稳的吸血鬼并没有被不速之客的插科打诨带跑偏,他平静地问道:“只有在死时执念极强的灵魂才会化为在世间永远游荡的幽灵,为何你现在反倒一心求死?” 

“我忘记了,当初执迷着不愿离去的理由。”他满不在乎地回答,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迪卢克的反应,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个事不关己的有趣故事。 

“我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太久了,几百年过去,无处可去,无人可见,无家可归。这样无止境地活着实在太过孤独,可我尝试了各种方法,都没能离开。” 

“尝试了各种方法?” 

青年总是一副笑吟吟的亲切样子,他用两根手指扯开衣领,露出从纤细脖颈一路延续而下的可怖疤痕,交错纵横在大片的肌肤上。 

“教堂的十字架也好,祈礼牧师的祷告净化也罢,我说过了,我尝试了每一种死亡的方法。这副灵魂早已残破不堪千疮百孔,我无数次在痛苦中挣扎着失去意识,可一段时间后又会在不知道哪个地方转醒,于是,如您所见,我依然驻留在这个无趣的世界里。” 

“但你不一样,你是那个特别的人,你能够,触碰到我。”青年的目光透着憧憬与喜悦。 

他轻巧地取出迪卢克腰侧那把匕首,强硬地放入迪卢克手里,下一秒猛然牵起他的手将匕首插入自己的胸口。 

刀刃没入肌肤的瞬间,银红色的流体从心口位置泊泊流出。 

“这个世界上,能杀了我的,只有你。” 

迪卢克皱起眉,似乎本能地厌恶这种做法,他飞快地抽出手,看着青年耸耸肩将那柄匕首从自己胸口抽出。 

“如果我拒绝呢?” 

“那我只能离开,继续去寻找尝试能够死去的方法,先生。” 

迪卢克两道眉拧的更紧了,他深呼了一口气,像是在忍耐着什么,最后开口问道:“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这个问题让对方起了兴致,他飘到迪卢克身后,双手搭上这位高贵吸血鬼的肩膀,举止亲昵地凑到迪卢克耳边低语。 

“我做了一个关于你的长梦,同样的内容,一遍又一遍,在我的梦境中重复了千百次。” 

 

他站立于高耸尖顶上,身体有一半已经退至凌空,身后高空下便是吞噬一切生命熊熊燃烧的炽热火焰。向上窜的火舌舔舐着这座古老塔楼,一波波热浪涌来几乎要将他融化殆尽。 

红发赤瞳的吸血鬼,站在他约二十米开外的地方。 

凯亚努力地想听到那个人说了什么,他分明能听见,可那些清晰的话语在他的记忆中模糊成了一团,他忍着双眼刀割般的疼痛在高温与烟尘的熏燎中睁开,想要看清面前人的表情。 

可他的时间不够了,熟悉的失重感袭来,他看到火舌向上方窜去,几乎吞噬了整片天空。 

迪卢克·莱艮芬德,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凯亚·亚尔伯里奇的身体毫无留恋地向后仰去,于高空坠落,跌落入那一片火海。 

百年过去,烈火一寸寸啃食肌肤,融化骨骼的痛楚依然清晰无比,仿佛被某种巨大的怪物吞吃入腹,最终化成满地灰烬。 

临死之刻,一个念头被深深刻进他的脑海,一遍又一遍,直到占据了他的全部意识。 


我想······ 


他记不起具体的内容了,只知道临死的那一刻,一个无比强烈的愿望摄住了他的全部心神。 

于是,他一遍遍回到这个世界,他被困在了这里。 

“其他细节我都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你,我分明看见你说了什么,但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听不见。”他侧头看着迪卢克,那狡黠的冰蓝色眼眸像是在试探着什么,“或许,你就是我百年前死去的原因也说不定呢?” 

凯亚机敏地赶在自己激怒这位先生之前规整了自己姿态,他回到了迪卢克面前。 

“您的问题我都已经如实回答好了,先生,现在您肯杀死我了吗?” 

“你说的那些报酬,我都不需要。我要你给我五天时间,在这五天里,我要求你寸步不离地待在我身边。”迪卢克语气相当果断毫无动摇,仿佛一切只是在谈一笔明码标价的生意,“我会给予你五场梦境。” 

“五天过后,我将如你所愿,给你一个结果。” 

“要我留在你身边?为什么?你很寂寞吗?” 

幽灵浮在半空中撑着下巴,揶揄着笑起来,他朝迪卢克的方向伸出手。 

“成交。” 

那从头到尾都几乎没露出一个笑模样的吸血鬼愣了愣,随即摘下手套,紧紧握住了幽灵冰冷却柔软的手。 

“是啊。”凯亚听到那冰冷的古老吸血鬼轻声说,那声音细微到几乎是刚出口就散在了空气中,但凯亚还是捕捉到了那句话。 

“你不在的几百年里,我很寂寞,凯亚。” 

 

02 第一夜 罪人与和平 

 

自从公爵年幼的孩子被吸血鬼掳以来,人类与吸血鬼在契约下近百年的和平就变得摇摇欲坠。 

餐馆的老板将手里洗好的盘子重重往桌上一撂,浓稠的汤汁溅出来,金属餐具与实木桌狠狠相撞的声响如枪鸣一般让喧闹的餐馆猛然安静下来,角落里卖唱的诗人摇头晃脑继续弹奏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停下动作,迷茫地打量着周围的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止住了话,朝门口看去。中年男人冷哼了一声,正眼都没看来人一眼,冷冷地开口讥讽。 

“我们按照规定给每月供养那些吸血鬼,结果呢?保证了我们的安全了吗?” 

“公爵家尚且不能保证自己安全,我们普通人的性命岂不是更不堪一击?” 

“在这种时候,你居然还要我们拿出自己的血去喂养那些夺走人性命的野兽?” 

人们对国家的制度怨声载道,对另一个危险的物种满怀恐惧与怀疑,每一个夜晚降临都门窗紧闭。 

猩红野兽在上弦月的夜晚于人迹罕至的密林中被抓住,王国军队赶到时,红发赤瞳的吸血鬼沐浴在苍白月光下,殷红鲜血从它獠牙滴落。吸血鬼身下,是公爵家失踪了三天的小女儿,被咬断了颈动脉,冰冷僵硬的细瘦身体躺在血泊中已然没了声息。 

于是举国震惊,人心惶惶。 

数百年前,人类与吸血鬼尚且是两个有着血海深仇的敌对种族,彼时精灵躲避人类居于古树密林,鲛人潜于深海不见踪迹,唯有吸血鬼,游走藏匿于人世间,如随行鬼影难以摆脱,成为人类生存的最大威胁。于是战火终于燃起,转瞬就吞噬了整片大陆。 

数十年的漫长战争让双方陷入了持续以血换血的僵持阶段,饥荒、疫病、天灾,一切都在同时威胁着两个种族的生存。战争进行到最后,整个国家中占人口超过九成的人类和剩下极小部分的吸血鬼,形成了一种微妙的战力平衡,两个种族的首领——人族的王与血族的初代,权宜利弊后签订了互不侵犯的合约。国家的政府将由人类控制,吸血鬼不得主动袭击人类,而人类则会在严格控制吸血鬼数量的前提下由政府统一征集并向吸血鬼提供生存必需的鲜血。 

事实上,这样的和平已经在王国维持了二百年之久。 

此时发生这种吸血鬼袭击人类的恶劣事件,死去的女孩又身份显赫,一旦消息发酵,将无异于血族对人类的单方面宣战。真相未出,城镇里两个种族的关系已然剑拔弩张。 

然而那只吸血鬼从被抓进来就缄口不言,哪怕经过几番严刑拷打已然奄奄一息,但他凶残暴戾的态度几乎让所有试图审问的人员进去没问两句话就哆哆嗦嗦逃了出来。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吸血鬼被银制锁链贯穿了的琵琶骨,四肢皆被拷上沉重枷锁,非人的生物拥有强大自愈能力,但依然保存着和人类相同的痛觉,秘密的拷问暗中进行了七天七夜,那张不属于人类的精致面容早已沾满血污。 

他听到远处地牢的门再度被打开,顺着幽长隧道传来的脚步声很清脆,传来的声音带着令人恼怒的戏谑。 

“我听说是你咬死了公爵家的小女儿?三天之后就该被公开处刑。” 

来人慢条斯理地说,斜着腰站在牢狱门外,挑着眉等着迪卢克的反应。吸血鬼轻蔑地哼了一声,随着他的呼吸,已经与他的血肉凝固在一起的锁链再次撕扯开伤口,深可见骨。 

“我没什么要说的,你要是没别的话就出去。” 

“为什么这么急着赶我走?你不寂寞吗?” 

青年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对方,声音亲切得好似与迪卢克失散多年的老友。 

吸血鬼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微微扬起下巴算是回应。 

他是个轻佻散漫的人类,是人类中身份高贵的存在,似乎被称作—— 

“皇子殿下。”上方的守卫曾毕恭毕敬地如此称呼他。 

靛青色长发的少年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仰头敲了敲地窖沉重的石门,语气却满是不容置喙的权威。 

“这名吸血鬼,我要带他上去。” 

这让地牢的守卫们都为难起来,谁也不想承担将吃人吸血鬼放出地牢的责任,但这不代表他们敢于忤逆皇子命令。 

“怎么,”少年垂着眼睫把玩手里的一枚金币,不动声色地等了三秒,再抬起眼时言语间带着和煦温柔的笑意,“信不过我啊?” 

“别那么紧张,我还会把他送回来的,我没记错的话,地牢有时候交接班会有空档吧?” 

凯亚拍了拍守卫的肩膀,俯身侧过脸,贴着那位年轻人的脸颊低声耳语。 

…… 

迪卢克自被抓以来,第一次离开地牢,他跟着青年一路走回城堡顶层的房间,青年的房间并不像他的衣着那样华丽,迪卢克看到桌上一个红蓝黄绿配色的花瓶,嫌弃地皱了皱眉。吸血鬼手上依然挂着手铐,青年走过来将手铐的另一边拷在床脚柱上,于是吸血鬼不得不半跪下去。 

“你是第几代?”青年开口问道,但显然并没有对得到回答抱有希望,他从地上的吸血鬼身边走过去,银制鞋跟在地板叩出清晰的声响,径直走到那层叠沉重的窗帘前。脚尖在地上轻叩了三下,然后耸肩叹了口气。 

迪卢克尚且没有反应过来对方的动作,青年就猛然拉开了厚重的天鹅绒窗帘,于是纯金的阳光穿过落地窗涌进来,飞快地将整个房间涂抹成耀眼的金色。 

吸血鬼赤金色的瞳孔在那瞬间忽闪着变得细长如针,颜色转为深邃绛红,但它只是眨了眨眼,再没有任何动作,默不作声地,就那样任由自己暴露在刺目阳光下。皇子殿下悠哉透过窗户往远处望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转过身去看那只被锁在床柱上的吸血鬼。 

“哦,不超过三代。” 

青年轻轻说,思考了一下,又重新拉回了窗帘,于是两人再次置身于阴影中,他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仍是那一套云淡风轻的口气。 

“再考虑一下吧,直接告诉我会省事很多,就算你不说我也能按吸血鬼代际特征挨个检验,但你也不想被银器在你那破破烂烂的身上再多戳几个洞吧?” 

他这样说着,右手却熟练地抽出腰间一柄银制匕首,一边斜睨着审讯对象,一边启唇拿犬齿咬住左手手套指尖,将那只月白丝绸手套扯了下来。他在细长指间花哨地舞了个刀花,指腹在刀刃上熟稔地滑过去。 

随后,凯亚握着刀扬起手——冰冷金属刺破肌肤割断血管,血腥味在整个房间泛开。 

人类眼都不眨地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凯亚将盛了半满深红液体的玻璃碗放到吸血鬼面前,鲜血缓缓泛起一圈圈涟漪。他随意地取了一条丝绸手帕,咬住手帕一角,将手腕那道骇人伤口扎起来。 

“愣着什么,喝了之后先把自己身上那些折了的骨头恢复好,别最后话还没问出来先交代在这儿,回头我也不好做。” 

青年毫无警惕心地背过身去,轻飘飘地说,好像他面对的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犯人,而只是在跟普通人打趣。 

“第二代。” 

在许久的沉默后,几乎快要被怀疑是个哑巴的吸血鬼突然出了声,这让青年意外地转过身来,扬起了眉梢,吸血鬼的声音并没有想象中低沉喑哑,恰恰相反,更像是某种音色清亮如泉水的木质弦乐器——很年轻,又不够圆滑。 

“这么说,你就是前不久去世了的,那位与人类缔结和平契约的初代的——继承人?” 

面前的人一副了然的样子,他打量着地上那碗没被动过的血,突然冷笑了一声。 

“人类与吸血鬼两个种族,已经和平共处百年之久了。我真是搞不明白。” 

青年弯腰逼近,纤长如羽的眼睫几乎要扫过吸血鬼的鼻梁,音调陡然拔高,透出浓重的敌意与厌恶来,原本温和悦耳的声音在一瞬间尖锐冷酷至极。 

“回答我,你为什么要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打破这个世界的和平?” 

“我。”吸血鬼迟疑了一下, 

“那个女孩,我没有伤害她。” 

“但是她死了,后续赶到的修女们没能挽救她的性命,这点毫无疑问,昨天公爵一家在悲痛中举办了葬礼。” 

“那里血腥味很重,我被吸引过去时她已经因失血过多而命悬一线。” 

“可据我所知,军队发现你时,你正把獠牙逼近她的咽喉。” 

吸血鬼移开了目光,“我想救她。”,他僵硬地说,摆出一副丝毫不在意其他人怎么想的样子。 

凯亚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一瞬,随即他垂下头,羽睫颤了颤,发出一声带有讽刺意味的轻笑,用细不可闻的音量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可真是·····无趣极了。” 

当凯亚再次抬起头时,他的眼神又变成了最开始的游刃有余,他手里翻着那枚金币,继续问道:“但是我听到的消息是你什么都不肯说,先生。” 

迪卢克轻蔑地冷笑了一声,“他们一味问我如何下手杀了那个女孩,为什么要咬死那个女孩,我没做过,自然无话可说。” 

“该说的我早已经说过,你们不愿相信罢了。” 

迪卢克明白自己当前根本没有什么证据可言,于是他说完就闭上眼睛低下头不再出声,过了一会儿,那个人类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他眼睛眯起一条缝,看到脚腕处坠着蓝宝石金环的长靴出现在他眼前,他听见上方传来一个声音。 

“我相信。” 

那位王国的皇子殿下单膝跪地,胸前那束柔顺的靛蓝色长发落到地上,歪了歪头,认真地与迪卢克在同一高度对视,那冰晶似的剔透眸子盛着银灰色的星光,就那样定定地望着他,温柔至极。 

“凯亚·亚尔伯里奇,”他说,“这是我的名字,记不住也无所谓。” 

“我向你承诺,我将给你真相与自由。” 

 

03 蓝水晶与书 

 

“醒了?” 

凯亚睁开眼睛,发现梦境中的吸血鬼正侧躺在自己身边,单手支着头,苍白纤细的手指摆弄着一枚镶嵌银制雕花边框的菱形冰蓝水晶。 

“这玩意儿成色不错,值不少钱。”凯亚随口赞扬,他并不想就梦中的内容对迪卢克提出疑问,他已经独自经历了太多时间,并不好奇那些早已被自己遗忘的旧事。“嚯,我睡着期间你不会就一直这么在我旁边看着吧?” 

迪卢克却在听到这话时微微皱起了眉,神色怪异地看着凯亚,像是对什么感到失望。 

“这是你的东西。”他对凯亚说,“现在物归原主。” 

凯亚摇了摇头,“我是幽灵,过几天就要死了,这种身外之物我戴不上也拿不走,你留着吧。” 

迪卢克有些诧异地打量着他,“那你现在身上穿的什么?” 

“嗯?幽灵的幻术而已,怎么,想让我脱给你看吗?”青年笑眯眯地回答。 

“谢谢,不想。” 

 

漆黑天幕被撕裂出一个紫白色的裂缝,紧随其后的是铺天盖地的轰隆雷鸣,暴雨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须臾即至。 

自从凯亚来到迪卢克·莱艮芬德的宅邸,这座古老神秘的城堡越发显得诡异阴森起来,原有的些许人迹也完全消失了踪影。 

“我不明白,留着我对您有什么好处么?我只是一个可怜的——弱小的——毫无作用的死——” 

幽灵话说到半截被轻叩着压住了唇,红色卷曲长发的美貌吸血鬼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拿那只骨节分明的修长右手夹着本书,将书脊往幽灵的嘴上轻轻敲了敲,他另一只手捧着那本烫金的上世纪诗歌选集,正专心致志地读着,像是嫌身边人的喋喋不休扰了他读诗的兴致。 

“既然是做交易,你就得满足我的需求。” 

“哦——?” 

这幽灵拿捏着做作的腔调,故意拖着转了好几个弯的长音,他饶有兴趣地偏头,眼底闪烁出探究和兴致勃勃的光芒。“那么——我还能为您做什么呢?迪卢克老爷?” 

他的眼睛像是某种猫科动物,玻璃珠一样,眸色比常人浅许多,眉毛细细的往上挑着,星芒瞳孔中映出迪卢克的影子。 

这语调多半是不招人喜欢的,因为下一秒,坚硬书脊啪地一声重重敲上了凯亚的额头。 

凯亚承认这种对吸血鬼过去的探究行为对实现他被迪卢克杀死的终极目标并没有什么裨益,但是即便是一心求死的幽灵,有时也会出于兴趣进行一些与目的无关的娱乐活动对吧? 

迪卢克是个性子极安静的吸血鬼,他沉静得像块冰凉的玉石,敏锐而持重,像是孤身走过了太多岁月,于是已经遗忘该如何悲喜。凯亚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吸血鬼都是他这副样子,毕竟他并没有见过其他吸血鬼是什么样子,他生前多半是只认识迪卢克一个吸血鬼,于是死后也只记得他一个。 

他们总有共处的时候,迪卢克总是按照几百年来的习惯在夜幕降临时,到他那藏书浩如烟海的藏书馆去,那里有着挑高的圆拱形玻璃穹顶,抬头入目皆是广袤无垠点缀繁星的苍蓝夜幕,仿佛洒满璀璨钻石的精贵绸缎从顶端洋洋洒洒铺陈下来,将这座漂亮塔楼整个温柔地包裹进去。 

凯亚装模做样地在门外做出敲门的动作,可惜随着他的动作,他的一只手直接穿过了那扇门。 

“咳,晚上好,迪卢克老爷,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得到许可后,他便直接穿过墙壁晃进去,半躺着翘起腿,双手抱在脑后,悬在铺着天鹅绒软垫的飘窗台子上, 

“我想要看这本书,帮我摸一下。” 

幽灵是无法碰到实物的,他只能碰到短时间内被迪卢克触碰过的东西,于是凯亚每念出一本书的名字,那边的吸血鬼就会头也不抬地扬扬手,高处书架中便会有一本书乖巧飘到他手里,然后迪卢克再将那本书朝凯亚扔过去,幽灵稳稳接住后道一声谢,两个人便开始不言不语地各自读一整夜书。 

幽灵逐渐习惯了吸血鬼沉默寡言的性子,恰好他也没什么跟人喋喋不休的习惯和多余的精力。 

迪卢克并不要求凯亚一直跟在自己身边,于是凯亚也乐得清闲自在,他独自一人在世间游荡的时间太久,看戏一般见过了太多悲欢离合,对待感情早已凉薄进了骨子里,对着世间什么事早已都提不起兴趣和干劲了。 

到如今,他想休息了。 

 

04 第二夜 里拉琴与百里香 

 

那个深夜,凯亚出现在迪卢克面前时,看起来十分焦虑急迫,他罕见地在紧锁的眉间透出几分焦躁,拿着铁丝悉悉索索地在那里撬地牢的门锁。 

“安静,你得跟我逃出去。” 

迪卢克听见牢狱外的少年压低了声音定定说, 

“不。”迪卢克站在里面没动,摇了摇头,“我没有伤害那个女孩,我将在法庭上解释清楚,这样不声不响逃走反倒会坐实我的行为,牵连我的族人。”

“你们吸血鬼是不是都像你这样不太聪明?”皇子殿下似乎是被气笑了,他恨铁不成钢地说,“难道你觉得之前来审问你的那些人只是在简单的找你麻烦,到了法庭上你就会被公正对待了吗?你以为法官和陪审团都是什么物种?是人类!而你在他们眼中只是一头长得像人的凶残野兽,是怪物!你难道还指着他们为你主持公道吗?” 

涉世未深的吸血鬼抬起头,皱了皱眉,“但一直以来的法律规定是——” 

咔啪,来人在与迪卢克争辩之余也没落下手上的功夫,沉重的黄铜锁应声而落,在砸在地上之前被凯亚眼疾手快地接住,凯亚一个跨步迈进去,捉过迪卢克的双手,三两下又卸了它手上的镣铐。 

他朝迪卢克伸出了手。 

“那么,你随我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外面的法庭与迪卢克印象中大不相同。 

没有陪审团,没有公证人,没有证人,没有律师。法庭空空荡荡得像是一会儿并没有什么审判要进行。 

“什么时候才能给它定罪啊?” 

“你急什么,还有两个钟头就要开始了,又出不了变数。” 

“我真是不能理解,不会真的有人相信他所谓救人的鬼话吧!那可是以吃人为生的怪物。” 

“审判不过是在文书上随便走个形式,然后趁早将那种东西处刑罢了。” 

两个衣着精美的人议论着从走廊过去,凯亚将迪卢克挡在身后,两个人藏在门页后一动不动。 

“明白了?没有人关心真相,他们只想拿你的性命平息人民的怒火。” 

“听着,”凯亚压低了声音,说话难得带上的不容置疑的果决。 

“我带你逃出去,然后,证明你的清白。” 

凯亚不知道是用了什么办法支开了那条路线上所有的看守,他一路上紧紧牵着迪卢克的手向前奔跑,直到他们看到紧锁的城门。 

“我们恐怕出不去了。”迪卢克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刚才多谢,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凯亚没有理他,他在那边朝一个方向挥着手,随后灌木丛里一阵窸窸窣窣后钻出个人来。 

“快走,我看到监狱那边已经开始动乱了,离开,然后找到真相回来。”金发碧眼的女性骑士用钥匙打开那道小门,出声催促他们。 

“谢了,琴,回头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凯亚点了点头就又把迪卢克拽了过来,看着迪卢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说话倒是很洒脱。 

“发什么愣,我既然敢劫狱,心里自然就是有数的。” 

“但是她为什么要帮我们?” 

“你的案情很蹊跷,明眼人都该看得出来。再说,那位小姐可是养了个精灵当干女儿,以后有机会,我带你见见,小姑娘可爱得很。” 


然后,他们向前跑起来。 


风将他们的头发怀抱住,在青空中高扬起来,额前的发丝逐渐凌乱遮挡住了视线,他听见风声,他感受到脚下的石板与沙砾,他嗅出空气中潮湿松木的气息。 

等到他们终于跑出都城之外,天边已然被染上金红的色彩,晨曦透过云层,将灰暗的云层染成鸢尾花般的浅蓝色,阳光终于从漫长黑夜中逐渐漫上来,明亮得刺眼。 

“你叫什么名字?”凯亚双手支在膝盖上,弯着腰喘着气问。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明烈而滚烫。 

吸血鬼并不会应为这样的奔跑而疲惫,但他却感到了一丝因心跳错拍引起的气短。“迪卢克。”他回答。 

“迪卢克·莱艮芬德。” 

······ 

迪卢克被凯亚一路拉进了一家酒馆,他们走了半天来到了另一个镇子,凯亚表示自己需要去见个人,嘱咐迪卢克在这里等他,不要被这里的居民发现他吸血鬼的身份。 

迪卢克顺从地点头,到角落里拉开椅子坐下,他明白这多半只是对方离开的接口,凯亚将自己从监狱救出来已经仁至义尽,自然没有还要被自己继续牵扯进来的道理。 

“你喝点儿什么?”凯亚熟门熟路地在柜台点了杯特调酒,顺口问道,“别客气,我请。” 

“葡萄汁。”红发的吸血鬼微微沉默了一下回答。 

“对不起,我没笑,真的。”凯亚一只手捂着脸,肩膀一抖一抖着说,迪卢克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对面递过来的紫红色液体。 

凯亚往柜台丢了几枚金币后往外走,他走到酒馆门口,推开半扇木门,突然顿住脚步,回头冲迪卢克挥了挥手,逆着光,肤色是偏深的麦色,透亮的蓝色眼睛盈着笑弯起来。 

“等我回来啊。” 

他这样说,神情是干干净净的认真,这和他本人玩世不恭的气质实在不大相符,透出一股夸张的滑稽来。 

但是迪卢克却突然毫无来由地觉得,他或许真的会回来。 

 

后来夕阳一寸寸沉没,酒馆逐渐燃起灯来,火苗在油灯的玻璃罩中摇晃,迪卢克谢绝了柜台的姑娘询问是否需要把葡萄汁续上的询问,他只是一个人坐在那里,朝门外看着,等着。 

与朋友喝高了的醉汉醉醺醺地从迪卢克身边挤过去,却因为走的东倒西歪一下蹭掉了他的兜帽。“不好意思啊小哥。”醉汉醉眼朦胧地回过神去看自己刚刚撞了的人,却一下看到了那头红得刺目的长发。 

“你···你是····?” 

随着迪卢克血红的长发散落下来,迪卢克还未来得及将帽子戴上,酒馆里的人们在看到迪卢克赤色双眼的瞬间都往远离他的方向退了一步,空气中只剩下了一片死寂。 

“吸血鬼?” 

 

凯亚回来时,听到酒馆门口吵闹不堪,人群潮水一般不断挤入逼仄狭窄的酒馆,咆哮声、尖叫声、怒骂声一阵高过一阵。 

一位妇女急匆匆地拉着自己的孩子从人群中跑出来,她低着头不厌其烦地跟手里牵着的孩童嘱咐着,不要接近那些奇怪的人,很危险,他们跟你不是同类。

他们是会杀人的怪物。


凯亚拉起兜帽,心里大致有了些对当前情况的推测,于是他不动声色地侧身挤进人群。 

拥挤的小酒馆里,自动以迪卢克为中心空出了一个圆形空场。 

破碎的玻璃碎屑混落在他的发丝间,深红的酒液顺着吸血鬼的发丝滴答落下,迪卢克低垂着眼睛,他看上去有些狼狈,脖颈上有些许细小的血口子,被泼湿的红色卷发贴在脸颊上,可他却只是在那里任由人群将酒水、果皮、玻璃酒瓶扔到自己身上。 

那对鲜红的眸中,平静而淡然,如神明一般事不关己地注视着身边因恐惧而暴怒的人群,无悲无怒。 

“各位让一让哈,别在这儿挤着了怪给别人添麻烦的。” 

那声音不大,音调很轻巧,尾音阴阳怪气地向上挑起来,在一片叫骂声中却显得格外突兀,一个身形高挑的蓝发青年试图把拦在自己前面的人墙扒拉出一个缝来,但是因为一直失败的原因,不得不在原地挥着手一跳一跳地叫他的名字。 

“迪卢克!迪卢克!看我!我在这儿!” 

于是一直像个没有感情的雕塑一样的青年像是终于活过来一样,他扶额叹了口气,站起身朝凯亚走过去,人们不敢真的去靠近他,所以迪卢克走到的每个地方都让了出来,最终,凯亚身边的人群往后退去,迪卢克出现在了凯亚面前,于是凯亚歪头朝迪卢克笑了笑,朝迪卢克扬了扬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无比自然地说:“我回来了,走吧?” 

他像是全然不在意身边人的目光,他就那么温和地笑着,双眼望着迪卢克,不闪不躲。 

 

他们没走远,凯亚就拽着迪卢克躲到了一个小巷子里,他神色相当凝重,压低了声音郑重其事地对迪卢克说:“刚才用酒瓶扔你扔得最开心的都是哪几个?” 

“你等着,一会儿敲他们两闷棍,敲完咱们就跑。” 



“最近饥饿的吸血鬼袭击人类的事件发生越来越频繁,知不知道治安队那群人一天天都在干些什么。”凯亚伸手拂去迪卢克发丝间的玻璃碎屑,他比迪卢克微微高出一些,动作活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咪。 

“怎么不还手?明明对你来说很容易吧?” 

“和平是百年前无数生命换回来的,不仅仅是你们人类的,还有吸血鬼的。” 

凯亚像是听到了什么过于奇特的发言,他眨着眼睛看迪卢克,像是之前从来没有仔细看过。 

“迪卢克,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实在是一个天真固执得可笑的家伙?” 

“你不是也和我一样?”吸血鬼挑了眉反问,“所以才违背国王的意志带我逃出来。” 

凯亚不着痕迹地苦笑了一下,轻轻地说:“哈····你说得对。” 

“对了,我给你带了礼物。”那声音忽然又轻快起来,凯亚从怀里取出一个油布包塞给迪卢克,“看看?” 

迪卢克愣了愣,包裹不重,摸起来似乎是木头,他低低道了声谢,将上面木线打的蝴蝶结扣解开。那里面是——一把琴。 

凯亚见迪卢克好像没什么反应,颇为刻意地咳了一声, 

“里拉琴,七弦黑胡桃木,我给你选了一把木纹非常漂亮的,你不会的话我可以教你。” 

“····会的,我父亲曾经教过我。”吸血鬼动作微微迟疑了一下,随后手指就流畅地从琴弦上滑过,清透而柔和的音色如春日泉水一般流淌出来,带着和谐的回声共鸣,显得空灵而温润。 

“我知道这种东西实在不太适合逃亡的,所以,姑且当作是恭喜逃狱成功的礼物?等你自由那天——” 

“就用它去弹一首歌颂自由与公正的曲子吧。” 

他贴上来,举起双手拉起黑色斗篷的兜帽给迪卢克盖上,又往下拽了拽,直到把那对红宝石似的眸子遮得严严实实。 

他们离开了那个镇子,晚上就宿在荒野树林间,凯亚负责架起篝火点燃木柴,迪卢克主动提出去狩猎。 

“你也看到了,最近吸血鬼和人类之间的关系很紧张,公爵女儿出事导致大量国民对现有制度产生了不满,得不到足量的鲜血又反过来使部分吸血鬼开始出现攻击人类的倾向。社会舆论不利于你。” 

“既然你说不是你做的,那就去调查公爵女儿失踪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语速飞快,“军队抵达的时机把握的很准,是有人故意想要嫁祸给你的。” 

凯亚注意到迪卢克脸上似乎还有被玻璃划出的深深的伤痕,吸血鬼的恢复能力似乎被削弱了不少,他思索了一下,拉住起身要离开的吸血鬼。 

“呃….你需要吃东西吗?我是说,我其实可以——”凯亚扬了扬手,迪卢克眼尖地看到他的手腕上还有着上次割破放血留下的疤痕。 

“不,我不需要你的血。” 

迪卢克摇了摇头,直白地说:“我是第二代吸血鬼,由初代亲自赐予初拥,并不必须依赖鲜血才能活着,只有生命垂危或者受了非常严重的伤时,才会有摄入血液的冲动。” 

“我可以理解为你比较先进,可以通过食用人类的食物来维持生命?” 

最后一步,凯亚把装了百里香粉末的小瓶子在烤肉上方磕了磕,之后将手里滋滋冒油的烤肉递给迪卢克,之后撑着脸看着他,冰蓝色的十字星瞳孔中闪动着探究的光芒。 

“这样来看,你似乎是比我们高等很多的生灵。” 

迪卢克没有回答他的话,他只是犹豫了一下后接过了凯亚手里的烤肉,烤肉在香料的作用下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人类并不喜欢听这样的话。”迪卢克闷头咬下去。 


“女孩儿的失踪并非无迹可寻,做事的人处理的不够干净,我找我的情报网问过了,他们留下了不少蛛丝马迹,有个镇子的人在女孩失踪的前一天看见了她。” 

“好,那就去你说的那个地方。” 

“哦?这么信任我?” 

吸血鬼坐在高树枝头,望着远方浮在天面中的一轮皎月,银色月光洒落在他赤色长发上,无缘由地像是极寒雪原中覆盖冰霜的一挂殷红冬青。火已经燃尽了,边缘燃成银白的焦黑木炭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发出细小炸裂声。 

“我有时候,在某个瞬间,会觉得你和我很像。” 

迪卢克说话的音量总是没什么变化的,但凯亚总能把他说的每个字都听的清清楚楚,这兴许是吸血鬼的一点种族优势, 

“顺着那点模糊的感觉追过去又无迹可寻,可偏偏就是没来由的觉得,我和你似乎有着相似的想法。” 

 

05 酒精与蒙布朗蛋糕 

 

凯亚在睁开眼睛的瞬间感到头痛,于是他索性又把眼睛闭回去,把头买在枕头里翻了个身。 

“今晚梦里的内容,太多了吗?”迪卢克皱了皱眉,他迟疑着轻轻拍了拍幽灵的背。 

“您不用担心我。” 

“我只是许久没有躺过床了,所以觉得还挺舒服的。” 

凯亚觉得他需要理清一下思绪和记忆,这几天大量的信息入洪水一般涌进来,他原有的想法似乎逐渐有些动摇了。 

你并不想继续活着,如今他必须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这点。 

他找了迪卢克太久了,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信念支撑着他——找到这个人,他将给予你解脱。自然,他们生前一定是有纠葛的,可那又如何呢。他唯一担心的是,迪卢克会拒绝遵守自己的承诺,不肯放他前往死亡的终点。 

迪卢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那对惯来沉静的暗红眸子中跳动起期许与雀跃的光芒,于是他望着凯亚,语调中竟听出几分紧张来。 

“或许你······想喝一点酒吗?” 

“不,我尝不出味道的。”凯亚耸了耸肩,“所以就算你给我喝其实我也····”他止住了话头,因为眼前的俊美吸血鬼在遭到拒绝的瞬间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失落下去,凯亚默默移开眼睛在心里叹了口气,只能临时生生转了话题,“我也挺期待的。” 

“我可以为你调一杯酒。” 

凯亚饶有兴趣地望着迪卢克,倒是从那语速略快的话里琢磨出了些雀跃来。 

晨曦无愧是远近闻名的酒庄,调酒室里琳琅满目的酒瓶多得吓人。松木吧台里,迪卢克纯黑的衬衫外套了一件收腰马甲,一头浓密的火红长卷发高高扎成一个高马尾,动作干脆利落地摇晃着摇酒壶。 

“它有复杂的果汁配比,廊酒的草本气息,君度的橙花香,还有杜松子酒和樱桃利口酒,能够兼顾清爽与微酸,菠萝汁打出的泡沫细腻而丰富。你曾说这杯酒很像你家乡的秋天。” 

迪卢克将那杯酒放在台子上,在科林斯杯的杯口放上一小片橙皮,酒的颜色呈现出浓艳的粉橙色。 

“这是你教我的,入口很苦,所以会觉得有些涩口,但它有着非常充裕的香气,口感层次丰富而后调柔和,我加了更多的苦精,因为基底是威士忌又加了大量碎冰,有迷迭香和雪松的气息。” 

吸血鬼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他低垂的眸子罕见的显示出温柔与缱绻,整个人仿佛坠入旧事的深海,逐步迷失于回忆与追念之中。幽灵一时不知道此时此刻迪卢克眼前的人是自己,还是那个早已凝固在时光中的旧日虚无幻影。 

“这款你应当会喜欢,你曾经跟我提起过,是高度的烈酒,很辛辣,在龙舌兰的基础上加入苦艾酒——” 

凯亚突然出声打断了他。 

“迪卢克。” 

吸血鬼突然听到青年幽灵在轻声唤他的名字,于是他抬起酸涩的眼睛,那对温柔而清透的蓝灰色眼睛就那样如过去一般望着自己,只是这一次,那浅色眼底不带半分情绪,缺乏感情的眼神映到迪卢克眼里,刺得他双目发痛。 

“我想了想,还是想要提醒您一件事。” 

他举起高脚杯,朝迪卢克的方向敬了一敬,将杯中颜色漂亮的酒水一饮而尽。 


“迪卢克老爷,我已经死了,真正的我在许多年前就死去了。现在的我,只是一缕求死不能又无处可归的可悲灵魂。如今的我成不了谁的依靠陪伴,也担不了情感寄托,我不想要责任了。” 

“我已经不想继续活下去了,我希望你杀了我。” 


迪卢克像是突然卸了力,他依然站得笔直,却无由透出满心疲惫来,他摘下调酒用的手套,一言不发转身离开,再也没看凯亚一眼,他一直走到门口,一手扶着门框,顿住脚步冷冷地放下一句话。 

“我会遵守和你的约定,但一切结束之前,我不想再听到你说这句话。” 

之后整晚,凯亚都没能再见到迪卢克。 

“早上好,凯亚少爷。”等到天刚刚破晓,庄园内唯一知道迪卢克吸血鬼身份的女仆长爱德琳叩响了房间的门。她的手里端着一个精巧的托盘,里面放着三枚刚烤出来的蒙布朗蛋糕。 

“迪卢克老爷有事出去了,他临走时委托我来为您编织第三夜的梦境。” 

“这是我新为您烤的,我用了今天秋天的栗子泥,考虑您的口味加了红酒,这次的黄油品相很好,口感应当会更加细腻醇厚。” 

她把蛋糕放到床头,碧绿色的眼睛像是一波温暖春水,声音中透出浸在过去的悲伤。 

“我曾经答应过要做给您吃的,算是我一点没能达成的心愿,贸然如此,抱歉。” 

“我感到很荣幸,亲爱的小姐。只是我有些好奇,迪卢克老爷今晚有什么急事吗?” 

金发的漂亮姑娘垂下眼睛,温和地说,“并无大事,请别担心,我很有经验,在过去迪卢克老爷许多日夜里,一直都是我来为他编织幻境帮助他陷入漫长沉睡,以此来逃避现实的痛楚。” 

她的双手不似迪卢克那般是毫无温度的冰冷,甚至非常柔软。她轻柔地抚摸着凯亚的脸颊,眼神温柔而又充满怀念。 

“更何况,今天的梦境,原就是我的故事。” 

 

06 第三夜 糖果与匕首 

 

这个边陲小镇位于发现女孩死亡的森林的不远处,镇上的人并不富有,但是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这里的气候总是温暖而潮湿,人们依靠种植葡萄和柑橘谋生,空气中常年带着水果清甜的气息。 

镇子门口便是个一对老夫妻经营的卖花小车,两位老人年纪看上去已过古稀,笑呵呵地朝迪卢克和凯亚打招呼。 

“年轻人啊,要不要买束花?” 

凯亚买了一束白雏菊随手递给旁边的迪卢克,随后从怀里掏出死去的女孩的画像温和地向老人问道,“您每天在镇子门口卖花,有没有见过这个女孩?” 

老人眯起眼睛仔细辨认着,歉意地表示年纪大了记不住事情,两人身后却向响起一个女孩脆生生的声音。 

“我见过她。” 

“她当时和自己的家人们在一起,后来她的父亲独自带她往森林的方向去了,就没有再回来过。” 

迪卢克转头看了凯亚一眼,凯亚也恰好朝他看过来,轻轻摇了摇头。 

“你可能过几天就会易容分身了。”凯亚低声笑着说。 

按照证词,那天,公爵应当在都城处理公务,他不应当出现在这里。吸血鬼并没有易容的能力,更何况迪卢克只是一只独行的吸血鬼。 

然而女孩的证词只能作为线索而不是证据,无法在法庭上证明迪卢克的清白,根据女孩死后的伤口鉴定,她应当是被咬死的,死于失血过多,如果镇上人说的是真的,那么她恐怕是被自己的父亲当作了陷害迪卢克的牺牲品。因为从来就没有什么掳走他女儿的犯人,所以才会查不到凶手,人们就会怀疑是非人生物犯下的罪行。”

这不是一项可以让人信服的指控,尤其是当女孩的父亲是王城公爵的时候。

“你叫什么名字?”凯亚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单膝蹲下,与女孩保持平视。“爱德琳。”女孩回答。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在等我的爸爸回家。妈妈告诉我说,他要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做准备。” 

瘦小的女孩抬起手拉着凯亚的衣角,浅褐色的眼睛单纯明亮。 

“先生,什么是战争呢?” 

凯亚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开口说:“一些贪婪又愚蠢的人想用一场交易,用雏菊、糖果和漂亮的布娃娃来换取枪炮、坟墓和沉甸甸的黄金。” 

那女孩低下头想了许久,最后她抬起头,拉住凯亚的衣角。她说:“我需要战争,先生。” 

她匆忙跑回不远处一间小木屋,然后跌跌撞撞地一路飞奔回来,一手拿出用皱巴巴的糖纸包裹着的糖果,另一手举着破旧却勉强称得上干净的布娃娃,认真地递给两人,怯生生地问。 

“我能用这些,和你们换取黄金吗?” 

女孩似乎因布娃娃上的补丁而感到羞愧,于是她低下头不安地说 

“我只有这些了,如果您愿意等我几天,我还能再去打工换到一些饼干。” 

“因为我们没有钱,爸爸才会被抓走加入军队的,如果我有了黄金,我就能去军队带他回来······我很想他。” 

凯亚伸手接过了那些糖果,另一只手动作轻柔地抓住女孩拿着布娃娃的手,将娃娃还给了她。“这些就够了,我们身上也没有太多钱,不过应该足够你换回你的父亲了。” 

凯亚转身打算继续去别的地方打听,走出几步突然发现迪卢克站在了原地没动。“小孩儿,这个给你。”红发青年从腰侧摸出了一把铜制刀鞘的匕首塞给爱德琳。 

“以后别听别人说什么信什么,这人随口胡说骗你的你也信。” 

迪卢克转过身往凯亚的方向走,凯亚挑着眉玩味地看他,“啊呀呀,那你送人家小姑娘这种东西就合适吗?” 

迪卢克不搭理他,甚至白了他一眼。 

“吃吗?”凯亚给迪卢克递过来一颗糖,淡粉色的玻璃糖纸里包着一颗浅金色的糖果,迪卢克剥开放进嘴里,不出所料是橘子味。 

“先生!请等一等!”身后传来女孩的叫声,两个人愣了一下回过头、 

“先生。”原本已经转过身的女孩突然又停住了脚步,朝迪卢克跑过来,站在距离迪卢克一米的地方,无比郑重地说。 

“谢谢您。我会记住的,您是一位非常好的人。” 

她飞快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过身朝回家的方向跑去,瘦小的身影在地上留下一道单细的影子。


太阳就快要落了。


等到他们与女孩分别了一段时间后,远处突然起了骚乱,紧接着就是杂乱的脚步声和马匹的嘶鸣。似乎有人正在高声叫嚷。 

“封锁整个村庄!不要让任何一个人逃出去!” 

“是国王的军队。”二人相视一眼转身准备先离开。身后却传来凄惨的呼救声和哭号,紧接着就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火焰燃烧的滚滚浓烟。听到居民被杀的惨叫,两人猛然顿住逃跑的脚步往后看,突然意识到,并不是他们的行踪暴露了,而是那些人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抓住他们两个,对方的目的是——屠杀这个小镇。 

对于那些身披铁甲腰佩长剑的士兵而言,再没有比屠杀一个无辜的村子更容易的事了,盛满纯白与嫩黄雏菊的竹编篮子被打翻在地,随即就被后面来的马匹铁蹄碾成了碎屑揉入尘埃里。刚刚熟成的葡萄被踩烂,果肉与汁液喷溅出来。 

迪卢克与凯亚躲在燃烧的房屋后面一边观察着情况一边往前走,迪卢克突然猛地钉在原地,将伸手将凯亚已经迈出去的步子拽了回来,就在他们五米原的左手边,一把剑矛猛然刺入女孩的身体,那细小的身躯被高高挑起来,挣扎抽搐了一下就不再动弹。 

那个应该回家的女孩就这样死在了他们面前。 

她尚且稚嫩、娇艳,衣袋里怀揣着对未来沉甸甸的期冀,手里还紧紧抱着那柄迪卢克送她的匕首,却不曾将匕首拔出鞘。 

那柄小巧的匕首掉在了地上,摔出清脆的声响。 

“对方人数太多了,迪卢克,保险起见我们现在应该先离开。”凯亚闭了闭眼睛,伸手去拉迪卢克,对方却像被焊在了地上一样,看着周围一片惨不忍睹的人间地狱。他突然朝远离凯亚的方向退了一步,他垂下了眼睛,睫毛挡住了目光。 

“凯亚,你要知道,我并不是人类。” 

“哈?!你这时候说这话做什么,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人类——” 

凯亚的话说到一半,因为大量滚烫而粘稠的鲜血溅到他的脸上,带着令人反胃的铁锈味,大片大片的红色遮住了他的视线。 

那是一场碾压式的,来自更强大和美丽的生物,无情的屠杀。 

迪卢克仿佛一簇赤红火焰,瞬间在无数个角落燃起,他以极快的速度出现在那些士兵身前,对方还没来得及掏出武器就被扼断了喉咙。鲜血在空中跃出破碎的弧线, 

他的目光冷酷而坚定,像是毫不留情咬断猎物咽喉的野兽。

迪卢克回头看向凯亚的方向,就在那瞬间,他脚下仅有一息尚存的士兵突然暴起,像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银制的小刀闪着寒光,下一秒就要捅入吸血鬼的胸膛。 

“噗嗤——” 

血肉破碎的声音响起,刀锋划过迪卢克的肩膀,迪卢克的手直直穿透了那名年轻士兵的胸口,他微微扬起手,那具尸体双脚离地被悬在半空中,混合着不甘与怨恨的双眼至死都不曾合上,鲜血从迪卢克白皙的指尖滴滴答答地淌下来,他眼底平静无波,那张平日里总是漂亮干净的脸上,血迹斑驳。 

他们看到浑身是血的女孩玻璃珠似的眼中不断滚落泪水,在脸上糊成一团的鲜血与尘土中冲刷出道道交错沟壑。 

她向迪卢克和凯亚伸出手,颤抖着,哭泣着,挣扎着,她嘴唇轻轻动了动。 

“我能救她。”迪卢克咬了咬牙,看向凯亚。 

那个目光总是温柔的青年,却侧开了头,表现出一种丝毫不近人情的冷酷。 

“不。”他说。 

迪卢克怔了一下,他整个人紧绷起来死死盯着凯亚,似乎难以理解身边人的意思。 

人类青年垂着头闭上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迪卢克,我说——不要把她变成吸血鬼。” 

 

07 雏菊与银子弹 

 

床头矮柜上摆了一只矮圆的彩色玻璃瓶,里面装了清水,青翠的枝梗上是几支柔软洁白雏菊,嫩黄色的花蕊上还托着水晶似的水珠,窗子开着,风轻缓地扬起纱帘吹进来,小巧的花盘微微晃动,凯亚醒来看见花瓶里的雏菊是有一瞬间的晃神。 

他突然听到楼下传来酒瓶破碎的声音,似乎是联想到那些价值连城的瓶装黄金恐怕要洒了一地,凯亚颇为心痛地捂着胸口皱了皱眉。 

 

男人咬牙切齿地将酒庄地下的藏酒摔得粉碎,由于昨天晚上这里的主人不在城堡里,他侥幸逃过了城堡里的佣人潜入进来,报复性地想要将这个毁了他酒厂生意的地方砸烂。 

“摔够了就记账上,要赔钱的。”门口忽然传来冷冷的提醒,从上面通往酒窖的楼梯顶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了一个人,男人吓得一哆嗦,他居然完全没听到半点动静!那么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对方逆着光,看不清楚面容,可那对眼睛却在黑暗中透着血色的红光,男人在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被天敌捉住动弹不得的猎物,恐惧自天性之中肆意生长出来。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尖叫起来。 

“你······你果然不是人!你是传说中灭亡许久的吸血鬼!” 

“对,我是。” 

迪卢克有些不耐烦地回答,扬起手准备抹掉这个人记忆,却看到男人从身后掏出了一把枪,咧开嘴露出发黄的牙齿与得意洋洋的神情。

“那么,就算我把你杀了也没关系对吧,毕竟你是只怪物啊。” 

两声枪响,子弹的速度很快,迪卢克偏开头,银制的子弹深深嵌入了酒窖的墙壁中。“用银做子弹?”迪卢克轻笑了一声,“是我最近疏忽了,你之前就调查我?” 

“怎么了?进老鼠了?”迪卢克身后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来,随后,男人看到一个漂浮在空中的长发男子绕过了迪卢克,那绝不是活人,而他此刻正慢悠悠地靠近自己。 

“呦嗬,您这儿晚上还有客人啊?” 

“你······你别靠近我!”男人举起了枪,手慌乱地就朝着那幽灵扣下了扳机,砰砰砰三声枪响落下,那只幽灵在他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男人刚松下一口气,突然觉得身后一冷。 

“嘘,安静一点。” 

那只在空中时隐时现的幽灵突然出现在他身后。随着肩膀传来冰冷的触感,紧接着寒意就渗入四肢百骸,仿佛极寒的冰雪流进骨血,从四肢末端开始麻木僵硬,他感到自己正在溺亡于寒冬中深不见底的冰湖,周身只剩下绝望与漆黑。 

“既然是别人的秘密,还是忘了吧。”他听见一个温柔至极的声音在他耳畔轻声说。 

 

望着远处那个因为忘了自己来时的路所以到处乱转的男人,迪卢克淡淡地说:“这种人很好解决,你不需要出手帮我的。” 

“别客气,毕竟我还得指望着你杀我呢。” 

凯亚将自己体内的那颗子弹拿出来,他没有痛觉,银制的物品能够对幽灵造成的伤害也非常微弱,完全达不到让他受伤的地步。 

这动作却是先让那边的迪卢克看不下去了,他别开脸沉默了半天,最后挤出来一句。 

“你倒是习惯了?” 

“既然能用简单直接的手段达成目的,为什么要费工夫去绕那些弯路?” 

迪卢克不知可否地扬了扬眉梢,坐在他的扶手椅上双手交叠置于唇边,静静地望着凯亚,他说:“你忘了。” 

你这算什么简单直接,凯亚·亚尔伯里奇,你不过是卑鄙的,自私的,永远都把自己当作那个最适合拿来牺牲和舍弃的人。 

“这下你应该懂了吧。“凯亚飘到迪卢克面前,漂亮的桃花眼轻佻地扬起来。 

迪卢克不动声色地往后靠了靠,“你们幽灵的距离感都那么差吗?” 

每个幽灵的形成都有因果,他们滞留在人世间,因为还有未了的心愿与牵挂。 

“一个人。” 

凯亚朝迪卢克竖起一根手指。 

“他们在死去成为幽灵的那一刻起会和一个人建立起联系。” 

“在正常状态下,我不能接触到这个世界的任何东西,瞧。” 

凯亚满不在乎地让那些子弹反复穿过他的身体,迪卢克有些忍无可忍地把他拽到了自己旁边。 

“幽灵在死后,只能触碰到一个人,还有那个人短时间内触碰过的物体,可能是杀死他的人,可能是他死前最记挂的人,可能是他的仇人或爱人,总之——” 

“那些在死前太过念念不忘的执念,化作无数锁链,将幽灵牢牢束缚在这世间。” 

凯亚说着突然话锋一转,他一下把手撑在迪卢克的椅子背上,俯身凑近问道。 

“所以——你觉得,为什么是你?” 

迪卢克看着凯亚,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郑重,某种浓烈的感情仿佛要控制不住地渗透出来。 

“因为,你因我而死。” 



“我没想到你会完全不记得我,”迪卢克语气中似乎透出一点怨恨。

“你知不知道死得越惨的幽灵,灵魂破碎得就越厉害,生前的记忆就越淡薄?事实上,因为大多数幽灵的执念之人都只是凡人,所以它们不过飘个五六十年,那个人一死他们也就跟着该下地狱下地狱该上天堂上天堂。” 

凯亚翘着腿,坐在迪卢克旁边另一把藤条扶手椅上,抱着胳膊跟迪卢克抱怨。 

“结果你是个老不死的,硬生生让我拖了三百四十年!” 

他有些惊讶地看到吸血鬼总是波澜不惊的深邃眼底似乎沾染上了些许愧疚的色彩,这让凯亚感到了周身的不自在。 

“三百四十年,确实太久了。”他听到对方垂下眸子轻声说,“所以你就彻底把我忘了,甚至在第一次见我时就要求我亲手杀了你来作为对我的报复吗。” 

于是凯亚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高傲矜贵的吸血鬼露出这样沉重的悲伤神色,他却觉得早在几百年前,他应当也曾见过,然后他看到迪卢克试探着,抓住了自己的手。隔着那层皮革手套,他却似乎能感受到对方的炽烈温度。 

凯亚望着迪卢克——死了几百年的幽灵胸腔内早已消失了几百年的心跳仿佛突然再次疯狂鼓动起来。 

滚烫的,疼痛的,悲伤的。 

毫无缘由的剧痛让他感到窒息,他望着迪卢克,手轻轻颤抖着。 

他的灵魂,这缕在岁月中早已残破不堪的脆弱魂灵,此时此刻疯狂嘶吼着要拥抱眼前的那个人,想要声嘶力竭地诉说爱意,想要余生再不分离。 

 

08 第四夜 篝火与酒 

 

这里刚刚下了场雨,土地潮湿而松软,透出浸入冷气的腐朽松木与青草混杂的气息。他们隐藏在郁郁树影下,尝试着想将搜集来的潮湿木枝点燃。 

凯亚低头用力敲打着那两块火石,细小的火星在黑暗中不断往外跳出来。 

他们在逃出来的路上各自多少还是受了一些伤,所幸不算太严重,迪卢克突然的暴走救下了那个小镇剩余居民的性命,但是如此横祸依然给他们原本平静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变故,他们也不宜在那里多留。 

更何况······ 

凯亚转头看了一眼在一边专心捡树枝的女孩,长叹了口气。 

“你在因为我把她变成了吸血鬼所以生气么?” 

迪卢克提着一只野鸡走过来,闷声问道。 

“无所谓,你本来没有义务要听从我的指令。”凯亚扬头将垂到额前挡住眼睛的一缕湿哒哒的头发顺到后面,抹去眼睫上落的水珠,漫不经心地说:“我只是不明白,你忘了自己是因为什么而遭到通缉与猎杀吗?” 

“那个孩子,在最后时刻对我说。” 

迪卢克再次皱紧了眉,想是在考虑该以怎样的语调说出这句话才恰当,最后只是用最平板生硬的语气重复出来。 

“救救我,我不想死。” 

凯亚低下头摆弄那些木柴沉默不语,最后他用气声细不可闻地骂了一句,“笨蛋。” 

“王国为什么在征兵?”迪卢克把那块一直打不着的火石从凯亚手里拿过来,两三下点燃了篝火,木柴在橘红色的火苗中噼啪作响。 

“谁知道,兴许是为了以举国之力将我们两个逮捕归案?” 

“看征兵规模与范围,征兵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和我们出逃的时间对不上。” 

凯亚淡淡地瞟了迪卢克一眼,自认倒霉般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说,问你个问题,你尽量客观一点回答,百年前的战争,你觉得吸血鬼和人类那边是正确的?” 

“······我并不认同人类出于对异族的恐惧和猜疑就贸然开战的做法。” 

“事实上,一直以来,我是讨厌人类的,他们总是贪财又怕死,脆弱又无知。” 

迪卢克停顿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瞟了凯亚一眼,咬了咬牙继续开口。 

但是那个女孩,分明也是如此,在这些人性弱点上与其他人类没有一点不同,但迪卢克却并不讨厌她。凯亚,他也不讨厌。这些话,他没有对凯亚讲出来。 

“我的母亲死在了那场战争里,哪怕她直到死前最后一刻还怀着想要与人类和平共处的期望。她的一生都在研究如何才能使血族不摄入人类血液也能生存,然而最后,她却毫无防备地被人类的匕首刺穿了心脏。” 

“她原本不会那样轻而易举地死去。那段时间,她为了找到吸血鬼不通过人类鲜血存活的方法,一直在自己身上做实验,整整一周的时间没有摄取人类一滴血,这让她的身体较于平时过于衰弱,等我父亲赶到时,一切已经晚了。 ”

迪卢克的话就此戛然而止,因为篝火边的女孩高兴地宣布烤鸡已经做好了,她谨慎地在烤鸡微焦的金黄表面洒上凯亚在上一个镇子里买的百里香、迷迭香和黑胡椒粉末,紧张地等待着两个人的评价。 

“嗯,不错,比你旁边那位烤的强多了。”凯亚撕下一只鸡翅膀如是评价。 

迪卢克拒绝接受这个评价,但是他同样赞扬地朝爱德琳微微点了点头。 

凯亚照常拿出自己偏爱的几瓶酒,一边喝一边跟爱德琳闲聊,从一开始两人第一次见面时迪卢克脾气多么的臭,到最开始只啃两个苹果的吸血鬼居然主动问起自己香料的名字,最后讲到他们未来的里拉琴与酒。 

迪卢克只是坐在一边静静听着,直到他听见女孩轻声问道:“等证明了迪卢克少爷的清白,我们还能一起生活吗?” 

迪卢克的动作在一瞬间僵住了,于是他这才意识到,因为他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孤身一人,所以并没有觉得如今的生活有什么不好,他甚至对这样的陪伴产生了贪念。可凯亚不一样,等此事了结,他就该回去了。他还有余下的大好人生与光明前程,他该继续回去做他那万人敬仰爱戴的皇子陛下。 

迪卢克垂着眼,摇了摇头,“不,爱德琳——” 

“好啊。” 

迪卢克猛地转头看向凯亚,愣愣地看着他风轻云淡地给手里的烤鸡翻了个面,然后伸手揉了一把女孩柔软的发顶。 

“我想想,我们可以去个位置比较偏僻的山间小镇,盖一座房子,养些动物,种些葡萄?说不定以后我们还可以做酿酒的生意,啊,记得在院子里给我摆两把安乐椅。我希望院子里能有冬青树和银杏,苹果树和槭枫。” 

篝火照旧噼啪地燃着,青年的眼中似乎真的有些期许和憧憬,他银蓝色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是点缀星芒的夜空。 

“那我,我很擅长做女仆的!我会烤很多甜品!邻居都很喜欢我烤的栗子蛋糕!” 

“哈哈哈那我还想要个酒柜,最好还是那种地下酒窖吧,用来摆我收藏的各种美酒。” 

“要一间书房,抬头就能看见星星。” 

迪卢克的突然加入让那两个人都一时讶然呆愣在那里看着他,迪卢克若无其事地望回去,“嗯?怎么了?都看我做什么。” 


“要是给我们的庄园起个名字的话。” 

“就叫晨曦,如何?” 


爱德琳的眼睛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一下变得明亮,迪卢克看着那边笑吟吟像是在等待自己意见的凯亚,低头轻轻笑了出来。 

“嗯,是个好名字。”他听见自己说。 

他们生起的火堆还剩些残留的温度,小姑娘裹着毯子已经在帐篷里睡了过去,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晚风将他们身边的枯叶纷纷卷起来吹到远处。 

“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你不回去吗?”迪卢克突然开口问道。 

他听到身后的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飘飘地回答。 

“嗯,真的,能算是我的愿望。” 

迪卢克尚未来得及琢磨这句话中暗藏的深意,他身后的人突然把头往后一靠,与他背靠背坐着,毛绒绒的柔软发尾一下下蹭着他的脖颈。 

“嘿,你喝不喝酒?” 

凯亚仰过身来,将头靠在迪卢克颈间,双目中像是落进了满眼银月的光华,殷切地问道。 

“我知道你之前不喝,只是觉得,你真的不想尝试一下么?就此醉去一了百了的感觉。那些让你痛苦挣扎,迷茫无措的事都会被忘掉。” 

“不想。”迪卢克摇了摇头,“无论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那些事都不会因为醉酒而消失。” 

“你这人啊。”凯亚闭上眼摇头,“我真是服了你。” 

于是酒鬼屈起一条腿,一只手支在身后,仰头提着酒壶往自己嘴里倒酒,那些晶莹的酒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进衣领,将丝绸衬衣的领口浸成了深色。或许是喝得太急,凯亚因为呛到而弯腰咳嗽起来,他肩膀因为剧烈的咳嗽而颤抖着,咳出眼泪来,迪卢克慌忙接过酒壶,用自己为数不多的常识去轻拍青年单薄的背,他咳了一会儿,抬头时眼尾已经泛出殷红,却只是从迪卢克手里把酒夺回来,扯出一个笑。 

他说:“这酒真烈,不是么?” 

“只这一次。” 

于是凯亚诧异地看着迪卢克将酒壶从他手中夺取,酒液将吸血鬼的唇色浸成了玫瑰花瓣的嫣红。 

迪卢克多半是对自己能喝多少心里完全没数的,凯亚如此判断着。因为他直接给自己灌了半壶酒然后下一秒就不省人事倒了下去,吸血鬼醉酒时很乖巧,看起来安静而无害,白净的两颊还泛着酡红。 

凯亚轻轻晃了晃迪卢克,有些哭笑不得。于是他扶着迪卢克自己喝完了最后一口酒,又小心地把他放到毯子上躺好。 

“算啦,就这样告别也挺好。” 

他站起身来,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却注意到那早已落尽了叶子的椴树枝头,居然还透着点苍翠绿意。 

 

等到第二天早上,迪卢克从整夜的醉酒中醒来,眼前的事物还带着些许重影。 

篝火已经完全熄灭了,帐篷里爱德琳还在睡着,时而低声梦呓,可他身边已经空无一人,凯亚将他的痕迹收拾得很干净,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一封压在他送自己的那把里拉琴下的信与一支折下来不久带着绿叶的槲寄生。 

那时迪卢克仍未多想,也未曾想到,下次见面之时,就是数百年望不到尽头的离别。 

 

迪卢克亲启: 

我很抱歉,因为一些私事不得不先行离开,请相信我一定会证明你的清白。今后一段时间,在我通知你之前,无论你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要相信,不要靠近都城。 

我要是回不来,就不必再等我了,皇城的酒好,一款叫午后之死的烈酒格外得我欢心,我兴许就被那美酒牵绊,不舍得再走了。 

最后切记,一定不要找我,扰了我喝酒的兴致,我就不愿再见你了。 

凯亚·亚尔伯里奇 

 

 

09 鲜血与灵魂 

 

 不要去找我 ···不要见我···不要出现···躲起来躲起来躲起来—— 

仿佛从万丈深渊升起的低语如同锁链猛地将他锁住,每一句话传到他的脑海里都伴随着大脑针扎一般的疼痛,这种疼痛并不陌生,就如同这些话一样,他确实是曾经说过的,每一个字,都滴落着淋漓的鲜血,从他心中剥离出来。凯亚猛然从梦境中惊醒,他剧烈喘息着,心口泛出一阵阵久违的绞痛,灵魂的颜色甚至都浅了几分。 


他忽然听到一阵琴声,他循声望过去。 


迪卢克穿着吟游诗人般的宽松灯笼袖衬衫坐在窗边,玻璃外还悬挂着月亮,他左手环抱着一把看上去十分古旧的里拉琴,右手指尖行云一般从琴弦上扫过,那把琴太旧了,偶尔还有些不准颤音,让人觉得,这段音乐像是从岁月时光中几经辗转磋磨才落于此刻。 

他的目光投进窗外的无边夜色,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弹出的曲子却落寞而荒凉。分明是极为通透明净的音色,像是月光自此沉入万丈冰川,像是溪流受阻于雾霭重山。 

“我不是说,叫你弹首欢快的曲子?”凯亚走过去打趣。 

迪卢克偏过头来看他,手指在拨出最后一个尾音后停止了动作,那根丝弦久久颤动着,带出轻岚一般飘渺的回音。 

“那你教我吗?” 

凯亚看着那把琴,摇了摇头,“我死后就再也无法触碰到琴,几百年过去,我早已不再会弹了。” 


他歉意地朝迪卢克笑了笑,“抱歉啊,我已经无法教你弹琴啦,迪卢克。” 

 

这事儿说来也不合理,因为迪卢克和凯亚莫名其妙就一同滚到了床上。迪卢克似乎有些烦躁,于是他把头埋在凯亚颈间,犬齿紧紧抵磨着咽喉处的动脉,他的舌尖舔过凯亚的喉结,却意识到眼前的幽灵根本没有脉搏。 

“我一个幽灵已经没有鲜血可以给您啦,不好意思哈。”凯亚被牢牢禁锢在床上,漫不经心地说。 

“您知道吗,我虽然没有鲜血,但是我能够给您我的灵魂。” 

他的灵魂在月光下表现出一种通透萤蓝的半透明色,凯亚和他还活着的时候的样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依然落拓不羁神秘莫测,骨子中带着一种悲观的洒脱。 

凯亚原以为迪卢克会回答谁稀罕你的灵魂,可他猛地被迪卢克钳住手腕,吸血鬼的种族优势使他轻而易举地扯过来一拽,直起身子就把幽灵狠狠压在自己身下,他单手捉了凯亚双手的手腕,另一只手托上他的腰,那对殷红的眸子颜色浓烈到要滴下血来。 

“你要是肯给我,我就要。” 

他的呼吸很急促,情绪多半是有些激动,凯亚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吊着眉梢观察着迪卢克的神色,“我的灵魂并不值钱,随时都能给你。” 

“只是我有些好奇一件事,迪卢克老爷。” 

凯亚躺在床上,朝迪卢克扬了扬下巴,精巧喉结上下滑动,双眼流转着挑逗般的银灰色光芒。他缓缓抬起手,抚上迪卢克的脸颊,纤细的手指指腹灵巧地依次从吸血鬼苍白肌肤划过。他抚摸着红发吸血鬼的轮廓,一遍遍将对方的面容与梦境那个人重合起来,于是那些原本沉寂已久的破碎记忆中的感情,思念的、不舍的、不甘的、无奈的,一寸寸融回他这副早已残破的灵魂。 

“回答我,我是如何死的?” 

“你是,因我而死。”迪卢克注视着凯亚的眼睛,毫不犹豫地给出和之前一摸一样的答案,双眸一眨不眨,深红的瞳孔掩在阴影中,眸色晦暗不明。 

凯亚听到这个答案摇了摇头,“不,我想听到的不是这个。” 

他轻轻叹了口气。 

“迪卢克,你难道不明白吗,我是心甘情愿去死的。” 

迪卢克移开眼睛不肯看他,索性把这幽灵说的话当作听不见,手却将凯亚的手腕攥得越加紧,仿佛生怕这缕脆弱的魂魄下一秒就消散在空中一样。 


“你在害怕什么呢?迪卢克?害怕当我明白了自己是自杀后,就对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了牵挂吗?” 

 

10 第五夜 烈火与午后之死 

 

我们得抓紧时间了。凯亚在入梦的前一刻听见迪卢克这样说。 

今晚的梦会很长。 

 

传说,每当有人把写满思念的信撕碎洒向空中,在遥远的某地,就会下起一场大雪。 

 

“今天凯亚少爷会回来吗?” 

女孩望着在那边专心致志品鉴葡萄的吸血鬼着急,自从凯亚离开后,迪卢克就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像是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人一样,对凯亚的消息也完全是不闻不问事不关己的样子,甚至开始研究哪里的气候和土壤环境适合种植不同品种的葡萄,酿酒需要的温度和湿度,全身心投入酿酒事业。 

“他自己心里自会有数的,你应该相信他,爱德琳。”迪卢克专心测试着这批葡萄的酸度和熟成度,头也不抬地回答。事实上,他总是这样回答。 

迪卢克注意到爱德琳最近逐渐变得虚弱,尽管女孩从未提出来,她似乎是生怕自己添了什么麻烦,但迪卢克还是意识到从他把女孩变成吸血鬼以来,她从未摄取过一滴人类的血液。她和自己不同,如果没有血,要不了多久就会死去。 

他突然有些庆幸凯亚已经离开,至少他们可以不在他面前展现出嗜血野兽的一面。 

他得想办法为爱德琳寻找一些鲜血,这实在是一件有些棘手的事。迪卢克拿起水壶打算先去为女孩找一些水,却发现那只鹿皮制的水壶很重,掂量着似乎是满的,可迪卢克记忆里并没有再为水壶添过水,于是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动作有些匆忙地将壶塞取下。 

那里装着满满一壶颜色已经变为深红色的血液,迪卢克记得这个味道,这是凯亚的血。 

迪卢克自嘲地笑了,他发现自己从来都不懂凯亚,身为国家的皇子,他应当对吸血鬼保持警惕,可他却用自己的血饲养着吸血鬼,可倘若他认为人类与吸血鬼并无不同,他却宁愿看着女孩死在他面前也不愿让迪卢克将她变成吸血鬼。 

但是毫无疑问,这壶凯亚留下的血,救了爱德琳的性命。 

迪卢克注意到女孩似乎在啜泣,她安静地缩在角落小口喝着那壶血,眼泪却不断涌出来又被她飞快抹掉。 

“爱德琳。”他唤着女孩的名字,于是女孩飞快地站起身抹了把脸就跑过来,抬起头时脸上已经带着温暖灿烂的笑容,她抬起头看着迪卢克,“什么事?迪卢克少爷?” 

迪卢克席地坐下,与女孩保持到相同的高度,他低下头,努力保持着自己声音的平静,开口问道:“你恨不恨我?” 

“你和你的家人,可能再也不能一起生活了。” 

女孩低下头,却是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后退一步,然后朝迪卢克深深地鞠了一躬,和之前那次一样,但比上一次的时间更长。 

“您说的,我很清楚。您救了我的命,这点我铭记于心。” 

“我由衷感谢您,如今还能远远见到我的家人,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 

几天后,一则消息几乎是转眼就传遍了大街小巷:那名赤发吸血鬼是被陷害的,凶案的罪人另有其人,此人心怀不轨意图挑起两国战争,如今已经伏法,翌日就将被公开烧死在都城塔楼,以儆效尤。 

杀死女孩的凶手,意欲挑起战争的罪人,是国家曾经的皇子殿下,凯亚·亚尔伯里奇。 

 

迪卢克知道这个消息时,他正在偏僻小镇的集市上挑选酿酒的瓶子。水果店的老板将报纸铺展在他眼前,青年手里提着的那些精美的玻璃瓶哗啦一声掉落在地上,摔成一地残破玻璃碎片,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地折射出梦境般的光芒。 

迪卢克仓促地为爱德琳找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屋舍避难,再三嘱咐无论发生什么都一定要等自己回来接她,他推开门,朝爱德琳点了点头。 

“等着我们,我去带凯亚回来。” 


他知道凯亚对自己的嘱托的用意,他甚至心里对事情的真相已经有了大致的推测,他最近每天都在尝试着理清那些杂乱的思路。 

王国从来都不是因为要平息民愤维持和平而想杀他,从一开始,他们的意图就是挑起人类和吸血鬼两个种族之间的战争。 

这件事,他估计凯亚是知道的。 

凯亚那时宁愿见死不救也不愿让迪卢克将爱德琳变成吸血鬼也就有了理由。 

他并不是过于厌恶吸血鬼这个种族,只是因为他知道,人类和吸血鬼必有一战,倘若爱德琳成为了吸血鬼,她可能就要面临被自己的父亲亲手杀死的结局。 

可他无法拿凯亚的生命做赌注,他不敢冒这个险,他要去见他。 

迪卢克赶回都城的那一天,正是凯亚要被处刑的日子。他记得那个人类的味道,要找到凯亚并不难。当他远远望到那座城中最高的塔楼时,天正下着一场大雪,如鹅毛般厚,不一会儿就在那古老砖瓦上铺出了厚厚的一层。 

天极冷。哪怕吸血鬼缺乏感知温度的能力,迪卢克依然记得那一天冷得彻骨。 

他一层一层登上古老砖瓦堆砌出的高耸塔楼,拉住磨损了的黄铜门环,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摇开。 

夹带着冰晶的雪花扑面而来,迪卢克抬手遮挡着那些刀片般的冷风,看到了凯亚。 

他散开了及腰的靛蓝色长发,站在塔楼的边缘,低头望着塔楼下方架起用来烧死自己的木柴,人们逐渐冒着大雪聚集起来,窃窃私语着、义愤填膺着。 

“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迪卢克。”他语气有些嗔怪,轻轻摇了摇头。“我分明叫你别来找我的,你又不肯听我的。” 

“凯亚,过来。”迪卢克朝立于风雪中的青年伸出手,他的声音透出不安与急切,“到我这边来。” 

凯亚站在那里没动,半身悬空,像是没听见一样自顾自说着。 

“英勇的皇子殿下孤身追逐潜逃的凶残吸血鬼,一路将其逼至教堂钟楼。他抛下烈火,阻拦了吸血鬼最后的退路。面对威胁着整个国家的凶恶怪物,皇子殿下虽然英勇奋战到最后一刻却依然不幸惨遭杀害,于是朝野震怒,举国哀悼。国王大感震怒,悲愤之下,向血族全面开战,誓要将其赶尽杀绝。于是,战争就此打响。” 

从头至尾,凯亚的目光从未落在迪卢克身上,他只是那样平静地望着空中不断变大的雪花,任由那些雪花落在他眼睫上,等着寒冷逐步冻结他的双眼。 

“听懂了吗?这才是你我之间应有的故事,这也应该是最开始的故事。” 

只是转瞬,凯亚猛地侧身拉弓,银白箭簇带着风声呼啸间就朝迪卢克胸口射过来,卷起一阵落雪。 

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迪卢克一寸未动,于是那支箭深深地没入迪卢克的胸口,吸血鬼暗红的血液泊泊从胸口的窟窿中流出来。 

“可你没有那么做。”迪卢克定定地望着他,又向前迈了一步,仿佛失去了痛觉,仿佛刚才凯亚射向他胸口的箭并不存在。 

“可那又怎样呢,我原本接近你时就目的不纯,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地位足够高,年纪小,社会关系简单,最重要的是,你足够单纯,居然真的相信了我,我这个——人类。” 

“只要稍加操纵,你就能成为点燃两个种族战争的导火索,代人背上点燃战火的罪名。” 

青年站在尖顶上冲着迪卢克漫不经心地笑,他挑了缕发丝,绕着手指转了几圈。 

“我过去二十年人生的意义,我的价值,我活下去的唯一支柱,就是此刻死在你手里,然后,挑起吸血鬼与人类的战争。” 

“这场阴谋早就已经开始,从我们于地牢中第一次见面,到我深夜带你越狱出逃,以及之后发生的一切,全部都是一场骗局。一切的一切,都是计划好的,是我的任务,是王族对你的利用。” 

迪卢克看着凯亚,他的目光无比平静,他向前迈了一步。 

“我知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想到了,但是我现在来要带你走。” 

“不要靠近我!”凯亚猛然拔高了声音,随后他闭上双眼苦笑了一声,他扬起手向迪卢克身后一指,“就在你身后十米不到的位置,这座塔周围各处建筑,到处都是紧紧盯着我们的王国军队伏兵,只要他们察觉到有半分异样,我们两个都会在瞬间丢掉性命。 

“那些人和镇子里的屠杀百姓的士兵不同,他们所受到的一切训练,都是为了杀死吸血鬼。” 

“从一开始,我自愿登上塔楼的那一刻,我就不能活着出去了。要么我死在你手里,要么,我们一起被杀。” 

“这就是我的父亲为我准备的坟墓。”

凯亚看着他,那眼神里太多内容以至于迪卢克难以读懂,他突然眯着眼睛得意地笑了出来,像是一只将别人玩得团团转的狐狸。“可惜啊,他们还是没有算过我。伪造出新的证据,将真正的犯人变成我自己,然后在众人面前以死谢罪,他们没想到这个情况,所以才临时选择到处散布消息,想要把你吸引过来。” 

“如果他们计划理想,此刻银制箭簇会穿过你的心脏,对生命的威胁会激发出你吸血鬼的本能,然后你就会在众人眼前,咬断我的咽喉。这样舆论就会逆转,我之前散布的消息也会变得令人怀疑。” 

  

“这是你能为国家做的最后一件事,凯亚。”

“去吧,去完成你的使命,这是你最后修正错误的机会。”

“不要让我失望。”

那是他的父亲,这个国家的王,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于是他半跪低头,双手恭敬接过银弓。

“射准一点,否则,会有人帮你。”


“但是可惜,还是我快了一步。原本你不出现是最好,不过为了避免你完全不听我的这种情况发生,我换掉了用来杀你的箭头。你不能死,迪卢克,我要你活下去,清白自由地,活下去。” 

凯亚像是终于把自己用尖刀血淋淋地剖开了,于是那些日夜里凯亚望着他的欲言又止与躲在角落里的自嘲苦笑全都被晒在阳光下,像是写满了复杂挣扎感情的信纸,飞快地被风干变脆,最后只是轻轻一碰,就成了粉末碎屑,落成了一地飞雪。 

“抱歉,我原是不想让你知晓和目睹这一切的。” 

伏兵并不只在这座塔上,他们从一开始就埋伏在了每一个可以将他们两人杀死的角落。迪卢克终于意识到,他到底是救不了凯亚了。 

凯亚独自一人赴死抑或两人一同死去,他们面前只有这样的选择。这是凯亚替他做出的选择。


“你答应爱德琳了,你说会和她一起回去,我们找一件林间的小房子,去种葡萄。” 

“我必须得死在所有人眼前,懂吗。我作为罪人在人群面前的依罪受刑,这是证明你的清白最好的办法,只要我表现出一丝退缩,我和你马上就会齐齐被杀,然后战火依然会挑起。” 

凯亚无奈地耸了耸肩,歪了头笑,一缕银蓝发丝从肩膀滑落,那对剔透清澈的眸子深深地望着迪卢克,含着盈盈笑意弯起,温柔而坚定,亮晶晶的,像是流淌银河点缀碎星的墨蓝天穹。

“迪卢克,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已经不想继续活下去了。” 

“我知道,我今日一死,也只是暂时熄灭了导火索,可矛盾依然存在,我能做的,只是为你们,为你,争取时间。” 

仿佛刚才转瞬的温柔与爱意只是错觉,他的声音转瞬就再次沉入了冰冷深海。

“答应我,阻止战争的发生。” 

迪卢克看着他,嘴唇颤抖着,说出了他对凯亚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你记得回来找我,我等你回来。” 

青年面向迪卢克无奈地笑起来,他轻轻摇了摇头,转过身去,又有些不舍地回头看,空中莹白的雪色映在他眼里,像是一层浮光,而凯亚就像是他们过去的无数次回眸一般,轻轻朝迪卢克挥了挥手。 

然后展开双臂,直直跌落进一片火海。 

  

银白箭矢顷刻间自四面八方如雨般密集落下,塔顶的暗红色身影转瞬消失。


三百四十年前,意图挑起战争的罪人凯亚·亚尔伯里奇在众目睽睽下于塔楼尖顶坠落,殒命于一场大火,尸骨无存。 

皇城没有名为午后之死的美酒,只有一场于午夜过后的死亡。 

背德而荒诞的爱意就此停泊封存于一场大雪,无始无终。 

 

“迪卢克,还记得我给你说过什么吗?” 

“我会还给你自由的。” 

“如今,我兑现自己的诺言。” 

“这是我如约赠你的礼物。” 

 

迪卢克不能出现在人群面前,否则就会毁了凯亚的计划,他只能等到人群因恐惧这片火海而散开逃离,围观的人因为犯人的死亡而不再有在大雪中挨冻的兴致。 

迪卢克迈进那片火海,火焰已经燃得很高,毕竟王国原本就是想将这座塔作为焚毁一切证据的坟墓,烈火吞噬烧灼着他的每一寸肌肤,可他只是向里走。任由身上血肉焦枯,露出森森白骨,于是他逐渐看不见了,火焰蒸干了他的眼眶,他嘶吼着凯亚的名字,可他逐渐无法发出声音,再后来,他连火焰燃烧房屋倒塌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到最后,他终于连凯亚的气息都不再能感受到。 

于是无法被烧死的吸血鬼跪在那片吞噬一切的熊熊烈火中,嘶吼着、沉默着、哽咽着。 

独自活着。 

如此,四季轮转,岁岁年年。

 

此后无数破碎的片段开始走马灯一般闪过,一身可怖伤痕的吸血鬼随着那场大火的熄灭消失了,自此再也没有出现在人类眼前,他强撑着残破的身体回到爱德琳在的屋舍,年幼的女孩期许地看着他身后,等待那位蓝眼睛的先生像魔术一般笑眯眯地突然出现。 

她问,我们三个人以后去哪里生活呀? 

 

被处刑的罪人不配立碑,没有完成使命的皇子没资格被纪念,凯亚·亚尔伯里奇的遗物应当与他的主人一样被焚烧销毁,于是那只曾经被迪卢克评价品味俗气的彩釉花瓶,浮夸柔软的羽毛披肩,几瓶珍藏的美酒佳酿,还有一把不知道来自什么时代的古老佩剑,像堆杂物一般被清理出来,他留下的东西并不多,很快就被搬空了。 

遗物的销毁没能按计划进行,那些东西一夜之间全部没了踪影,而当天夜里,听到动静的爱德琳看到迪卢克正小心翼翼地把一个花色夸张的花瓶摆到家里一楼大厅的高脚木桌上。 

 

吸血鬼内部似乎发生了一场权力迭代的内斗,原本组织松散的吸血鬼一朝之间被统一起来,人们原本以为吸血鬼可能要向人类发动战争了,然而一夕之间,吸血鬼在世间存在的痕迹被尽数抹除,文学、历史、图画、记忆,皆不再有其身影,百年后,这个种族成为了存在于传说中的神秘生物。 

 

王国的政权发生了变故,古恩希尔德家族不满国王好战无度苛征暴敛,终于发动了政变,等到仓皇准备迎战的老国王召集军队时,发现半数兵力都死于野兽撕咬导致的失血过多,最终,不战而降。那天远远的,迪卢克望见了跟在那天的金发骑士身后,拥有一对尖耳发色淡金的精灵女孩,她的眼睛很漂亮,看起来应当是那人会喜欢的小孩子。 

于是,人类政权就此更迭,史书被重新书写。 

 

十五六岁的金发少女在雪地上转了个圈,留下浅浅的脚印,红色长发的贵族男人抱着臂远远站在后面,回忆一般眯着深红的眼眸,抬头望着面前熟悉的高耸塔楼,瓦片边缘因烈火灼烧而变得焦黑,如今早已没有人再去登那座塔了。 

“迪卢克少爷!你看这是什么!” 

少女踉踉跄跄地跑过来,眼里闪着光,颤抖着嘴唇脸颊涨得通红,她缓缓张开手心,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枚菱形蓝水晶,冷冽的光华顺着水晶棱角一闪而过。 

 

晨曦酒庄建立,坐落于人迹罕至的偏僻深谷,种植了大片的葡萄,凭着超绝的酿酒工艺飞速声名鹊起,尤其以一款酒庄主人特调的名为午后之死的烈酒闻名于世,经久不衰。 

 

那个冬夜,在月光下,蓝色长发的幽灵笑眯眯地从阳台跃进酒庄老板的卧室,讲完一个冷笑话后取过赤眸吸血鬼腰侧的匕首,请求对方赐予自己一个死亡。 

 

11 槲寄生与初雪 

 

幽灵睁开眼睛,正对上一旁打着精致领结,一身裁剪得体燕尾服的吸血鬼正平静地望着自己。之前他只是睡过一个白天,在夜晚醒来,而这次的梦境让他睡了一天一夜。 

现在,天快要亮了。 

凯亚抬头看见那对与他的梦境中一模一样的眼睛。“所以,我就这样死了。” 

“是啊,死得很彻底,全尸都没留下。” 

在这种情况下和别人一本正经探讨自己的死状实在是一种很诡异的事情,凯亚不自然地干笑了一声,闭上眼睛干涩地说:“我想要喝酒。” 

“我叫人给你拿。” 

“我想要你调的酒。” 

“好,我去。” 

 

凯亚离开了。 

迪卢克端着酒杯回来,看见空荡的房间时心口猛地一抽,酒杯里的酒晃了一下,没有洒出来。他颓然坐到床上,那里尚且留有凯亚留下的褶皱。不想被我杀死。迪卢克想着,但是也不想留下我身边。 

自己又被那个骗子骗得团团转了,仿佛对凯亚而言,总有东西是比他重要的。 

他突然听到远处似乎有人在叫他,在窗外,在外面,在庄园后身的庭院。 

迪卢克踉跄了一下,整个人差点跌在沙发上,他拽开窗帘,隔着窗户,他看见幽灵在庭院高树的树梢上叫他,带着笑意朝他招手。 

“嘿,迪卢克,我在这儿,看我!” 

迪卢克站起来,他朝外走,脚步越来越快,最后,他低声狠狠骂了一句,然后迈开步子朝凯亚跑过去,像过去无数次一样。青年笑着朝他招手,然后,他们向着同一个终点汇聚。 

  

“我以为你又走了。” 

  

他的心跳很快,或许还有些心律不齐,或许是因为跑得太快了,他的心脏狂跳着。 

此刻天将亮未亮,月光也暗沉,满地的枯叶上,摆了两把摇摇晃晃的扶手椅,甚至还有条骆色条纹的米白毛毯,在风中被掀起一个角,卷进了两三片三角枫叶。另一边的两三棵冬青,在初冬硬是支出一股倔强的绿来。 

“我只是突然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种了那些树。” 

他伸出手去想要抚摸那棵树的树干,在触碰到的一瞬间才想起来自己碰不到这些东西了,悻悻地缩回手却被另一只手紧紧握住。 

迪卢克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掌紧紧贴着凯亚的手背,五指从指缝间穿过。他握着凯亚的手,轻轻地放到那冬青的枝干上。 

开裂的树皮像是被岁月雕刻的纹理,看上去分明早已残破粗粝,内里却生机勃勃地结着果。 

“你知道吗,冬青在我们那里象征着生命的延续。” 

凯亚朝迪卢克的方向转过身来,他问道。 

“迪卢克,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我说过了,我只留你五天,然后,我将满足你的愿望。”迪卢克看着他,眼神悲哀而坚定。“我答应过你了,我不像你,言而无信。” 

今天的天似乎亮得格外慢,云层有些低沉,空气中逐渐凝结出冷气的冰花。 

“抱歉啊,骗了你那么久。” 

凯亚看着眼前表情沉郁的青年,突然感到有些怀念。 

“你以为我是在因为那件事跟你生气吗?” 

“你分明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还跟我许诺未来。明明那么多约定你都没打算去履行,却偏偏赔上自己也要去兑现第一个承诺。” 

“凯亚·亚尔伯里奇,你就是个骗子。” 

他看到青年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到前仰后合,笑到浑身颤抖,笑出满脸的泪水来。 

这一切实在荒唐,幽灵一边笑着一边想,到底一切都是他自己忘了,因为他们寻找彼此的这条路太漫长,于是他终于在漫长路途中遗忘了目标,因为他一个人太孤独,于是厌倦,以为自己只是在找那个能够给自己一个解脱的人,到最后,原来他想找的,一直都是那个曾经许诺要一同消磨彼此漫长光阴的故人。 

说到底啊,哪怕他的记忆已经残破磨损,哪怕漫长岁月如何痛苦不堪,哪怕他忘了自己死去的原因与过去的感情,他的灵魂依然在固执地寻找那个,执拗着要等他回来的人。 

“总之,选择权在你,凯亚,如果你依然希望·····”迪卢克没能说完,因为凯亚用手指抵住了他的唇。 

“听我说,迪卢克,我早就烦透了这个枯燥、无聊、我永远格格不入的世界,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而世间一切都早已与我无关。” 

“但是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瞧,我可以触碰到你,可以拥抱你,可以在阳光下,亲吻你。” 

半透明的幽灵裹挟着一身的冷气,如同一尾游鱼一般灵巧地从下方钻入迪卢克的臂弯,随后吻上迪卢克的唇,舌尖蜻蜓点水般轻缓地从他唇上扫过。 

像是捣碎了薄荷叶的汁,揉进细冰沙里,浇上山树莓酿的果酒,从唇齿间那点缝隙沁入口腔,分明是冰凉彻骨的温度,却带着熟透的甘甜。 

“我的意思是说,既然都已经这样了,我们两个老不死的一起搭伙过日子也未尝不可,你觉得呢?吸血鬼先生?” 

“迪卢克,我回来了。”幽灵温柔地注视着他的眼睛,目光不闪不躲。 

“久等了。” 

迪卢克咬着牙望着双手揽着他脖子的蓝色幽灵,他紧紧地、紧紧地伸手把凯亚抱住,他想要说凯亚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可到最后,他只是将自己的额头与幽灵抵在一起,他们离得极近,眼睫相交。 

“不死了?” 

“嗯,不死了。” 

“不骗我吗。” 

“嗯,这次不骗你。” 

“好,那我考虑一下。” 

初阳从天边升起,蒙着乳白色的薄雾,透出蜂蜜般的淡金色,裹挟着寒露的晨风将云层像淡奶油一般涂抹开。

黎明初降。 


Von zwei Welten zueinander und für immer vereint 

两世相隔,永结同心 

Oh, so glücklich, doch gefangen von den Mächtern der Zeit 

多么幸运时光庇护,让我们落定此时此处 

Meine Endlos, deine schwindet, ewig darfst du nicht sein 

我有年岁无穷,你却只消失无痕,上苍未曾许你永生 

Wenn die Liebe uns verbindet bist du bald wieder mein 

倘若爱把你我联结,你将不日重归于我 


遥远的林间传来精灵空阔明净的歌声,伴着悠扬的竖琴琴音,随着晨曦一同穿过层叠林叶洒落下来,温柔而飘渺,如丝绸金纱。

 

Vergiss mein nicht und denk an mich 

别忘记我,请思念我 

Im nächsten Leben da wart ich auf dich 

来世我将与你相依 


他们头顶悬挂着一簇槲寄生,长青的枝叶生出朱红的果,而就在此刻,天边落下了今年冬日的第一场细雪。 

 

End 


*结尾歌词来自Oonagh和Santiano的《Vergiss mein nicht》(德语:勿忘我)

如果您愿意一边听这首歌一边阅读那就太好了!!

可以的话想要得到评论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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